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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打来电话说,爸爸不行了。
放下手机,我伏在桌子上,乌云压顶,天旋地转。半晌,我从一场黑色的梦中惊醒,冲出办公室开车朝医院狂奔。一路上,我默默祈祷上天多给父亲一些时间,或者是说多给我一些时间,让我有机会见他最后一面,听他说最后一句话,看他最后一丝眼神。哪怕那句话只是一声叹息,哪怕那丝眼神只是沉沉雾霭下惨淡的余晖。
这是父亲第二次因为肺癌住进这家医院。我希望还有第三次,那至少证明他的生命短时间里不会结束。但是,我知道不会有了。
三个月前,父亲心有余悸地从医院回到家中,过着颤颤巍巍、提心吊胆的日子。三个月后,我再次把陷入昏迷的父亲送进来时,主治医生告诉我,癌细胞已大面积扩散,而且积水严重??醋糯痈盖咨硖謇锍槌龅囊淮粕?,我便明白他的躯体终会变成一截枯木,慢慢腐烂成残渣,随着春风秋雨化为乌有。从十六日入院以来,父亲就在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。
我刚给妹妹打完电话,母亲的电话就打过来了。
母亲平静地告诉我,“你爸走了?!?
我清楚父亲终将离我而去,但当背影消失的时刻终于到来时,我的胸膛猛然生出无数根尖利而滚烫的锥子,毛细血管一根根地破裂,巨大的疼痛完全将我包围。车子刚驶进二环高架入口闸道,我一脚急刹停下来,木讷地盯着湿润的柏油路。我无法相信这个事实,但母亲的哀叹不断在耳畔回旋。我心口痉挛、眼睛发胀、鼻子酸痛,仿佛眼眶的泪水和胸腔的鲜血都冲向鼻孔,下一秒就会喷涌而出。
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。我松刹车踩油门,在二环高架上一路飞驰,活像一个误入城市的蹩脚赛车手。蜀城的秋天脾气乖张,阴晴不定。秋风呜呜地哭着,天空的眼泪在挡风玻璃上凝聚成细密的水珠。我打开车窗,被冷得浑身瑟缩。我立即关上,又感觉沉闷得令人窒息??醋糯巴庖换味穆ト?,父亲沉默的表情和孤独的背影从一座房顶跳到另一座房顶,始终跟随着我。
十二年前,在我的邀请、规劝甚至强行要求下,父亲从莫家村来到蜀城,开始了一个农民的城市生活。莫家村与蜀城相距不过二百五十一公里,这对父亲来说却是一道天堑。这不是位置的挪动,这是身份与生活的改变。六十岁那年,父亲告别了故乡泥土的芬芳,来到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城市森林;他失去了熟悉的乡里乡亲,在陌生的人潮人海中穿行。虽然父亲半生飘零,但真正让他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定居,看得出来他浑身上下都感到别扭。每天早上起床后,他都会在镜子前仔细端详,好像那些从莫家村带来的每一件衣服都变得不合身。
我想让辛劳一生的父亲有个幸福的晚年,现在想起来不但没有实现初衷,反而给他最后的人生蒙上了阴影,就像这城市终年弥漫的雾霾。我把他接到蜀城同居一屋,却没有给他足够的陪伴。即便他二度入院重病在床,我和妻子依然因为工作无法分身而疏于照顾。在蜀城整整十二年里,父亲大多数时间都是孤身一人,在小区里或附近的茶树街、牡丹街和喜树街徘徊。偌大的都市重塑了我的父亲,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,沉默寡言掩藏了天生的爽朗,呆滞的表情取代了朴实的笑容。我恍然大悟,我和妹妹在蜀城的房子,对父亲来说不过是一个寄居的空壳。我以为漂泊半生的他终于获得安定,没想到我们以幸福的名义让他那颗沧桑的心更加惶惑。
从医院地下车库到病房的路上,我给殡葬公司的人打电话,落实父亲的追悼会和安葬事宜。一个星期前,当我得知父亲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时,通过殡葬公司为他选了一块墓地。墓地在蜀城东郊最高的山上,掩映在一片苍翠的树林里。如果天气好,在山顶可以观览蜀城的全貌,甚至隐约可见我们居住的小区。这家殡葬公司的老总是我朋友,他说父亲这块墓地的风水最好,面积最大。他还请了一位雕塑大师,免费为父亲塑一尊五米高的雕塑,在雕塑旁边做一个父亲的生平回顾,供子孙后代纪念。这是我送给父亲最后的礼物。我能为他做的,仅此而已。
妹妹已经到了病房,她与妈妈站在床前,无助地看着安静的父亲。他戴着春天时才买的咖啡色妮子帽子,身上的针头和管子已经拔掉;他面容整洁表情平静,就像沉浸在甜美的梦中。我站在妈妈和妹妹的旁边,注视着熟悉而陌生的父亲,不忍心打搅老人的休息。
“爸七十二岁,年龄不算小,走得也安详,应该算喜丧?!卑肷?,我说,“我在最好的墓园给他买了最好的墓地,希望他在那里过清幽的日子?!?
母亲看了妹妹一眼,又扭头看着我。
“你爸临终有话交代给你?!蹦盖桌盼阴媸瞩娼诺赝趴谧?,仿佛担心被父亲听见。停顿片刻,她悄声说,“他想回莫家村?!?
“莫家村?”我说,“莫家村没有棺材,回去怎么安葬?”
“这事他早就考虑好了?!甭杪杷?,“六年前,他就把棺材埋在屋前的菜园子里了?!?
我蓦然想起,爷爷奶奶去世后,父亲请人用上好的木材做了两口棺材。莫家村人有提前为自己做棺材的传统,每家每户的堂屋里都摆着庄重、肃穆的棺材。祖辈在世时,堂屋里摆着祖辈要用的棺材;祖辈去世后,又摆着父辈要用的棺材;父辈离开后,又轮到为自己的肉身准备最后的归宿。
“好?!蔽夷阃?,“那就回莫家村?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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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三点,秋风缓慢下来,但雨丝越发密实,在天空形成朦胧的巨幕,哀怨地罩着匆忙的行人。父亲已去,入土为安。我安排妻子留在蜀城照顾悲痛的母亲,自己与妹妹驱车马不停蹄地赶往莫家村。我已经整整十年没有回过莫家村,不知道它的现况,不知道那里还有没有人居住。这些年来,我时常听父母讲起,莫家村的某个人又随着儿女到某个城市去了,好像那个小山村快要被人从地图上抹去。
穿越城区,驶上高速,再到缠绕在山腰的蜿蜒的乡村公路,我和妹妹走过的不只是二百五十一公里路,而是漫长而饱满的回忆。
我曾以为自己不会再踏足莫家村,哪怕是半步。十二年前父母来到蜀城后,生养我的凋敝小村便沦为放置残存记忆的箩筐。莫家村三面环山,老天在村子东头撕开一条裂口,供世代居住的人们进出。从莫家村到鱼镇,以及更加遥远的地方,都必须通过这个唯一的通道。被大山包围的莫家村地势陡峭、山路崎岖,濡湿、萧索以及贫瘠,是我难以忘却的印象。在我离开十八年后,连接两个城市的一条二级公路穿过莫家村的大山,给这个封闭的村落带来了一丝生机。父亲曾经告诉我,通车那天全村老少都来到公路边,骨碌碌地瞅着一辆辆汽车从山的一边开过来,又从山的另一边开走。这是莫家村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日子,比任何一个春节都喧腾。
刚走到鱼镇时,夜幕已将田野与街道模糊。鱼镇已经大变样,记忆中低矮的房屋和狭窄的街道还在,只是傻乎乎地冒出了很多高楼。这些楼房不像蜀城的房子那样集中修建形成社区,而是生硬地插在老房子中间,就像一个个硕大的模具。鱼镇的人似乎不爱开灯,黑乎乎的一片。我和妹妹在简陋的小餐馆随便填饱肚子,买了一些备用的水和食物,继续朝莫家村行进。
从鱼镇到莫家村,还有六公里路。路况很好,两边矗立着碗口粗的大树,秋风吹拂下树叶沙沙作响。与蜀城的秋风秋雨不同,莫家村艳阳满天。秋阳晒了一整天,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沥青味和野草的甘甜。这是一种奇怪的味道。整整六公里路,我们没有看见一个行人,像是掉进了一条幽深的隧道。
“爸是什么时候把棺材藏起来的?”妹妹问,“六年前?”
“妈是这么说的?!蔽宜?,“那应该就是六年前吧?!?
我想起来了,六年前父亲独自一人回过一次莫家村。那是他生前最后一次回去,好像待了四天,或者是五天。之前的几个月里,他总是开口闭口都说想回莫家村看两个姑姑。我们没有猜测他此行的真正目的,年过六旬的兄妹叙叙旧属于情理之中。谁都不会想到,老爷子竟然背着所有人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。
晚上七点二十分,我和妹妹终于踏上莫家村的土地,闻到了久违的气息。眼前的现实与久远的记忆交织在一起,让人唏嘘不已。如果是白天,站在山头便能看见坐落在山腰的老房子。那幢二层小楼,曾是莫家村的靓丽风景。此时此刻,我望着远处的一片漆黑,感叹道:“当年多漂亮的房子,现在成为断垣残壁,摇摇欲坠?!?
“到蜀城的前几年,爸每年都要回去翻修?!泵妹盟?,“后来,他也没了心思?!?
这句话如闪电划过夜空,“轰”的一声在我混沌的记忆中劈开一个闸口,一段往事倾泻而下,搞得我十分懊丧和狼狈。如果不是妹妹提醒,我怎么都不会想到父亲埋藏棺材与不再翻修老房子有关。
到蜀城以后,父亲对莫家村的老屋念念不忘。的确,他对那套房子充满感情,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是他亲手制作,他常说上面印有他的手掌印。所以,前几年每当他提出回家翻修时,我们都支持。后来,我们的态度慢慢转变,认为父亲在做无用功。我和妹妹都已在蜀城买房定居,莫家村的房子终将不会有人再住。面对我们的阻拦,父亲总是说着同一句话:“我以后老了,要回老房子住?!?
作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,当他说出“以后老了”时,全家人都觉得父亲在开玩笑。母亲甚至笑着说:“难道你现在还没老?”
“以后还会更老?!?
“莫家村现在都没人了,你老得走不动路了怎么过日子?”
父亲沉默着。然后,他说:“以前怎么过,以后就怎么过呗?!?
最终,在我们的劝说和阻拦下,父亲放弃了翻修老屋的念想。我记得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,父亲埋着头说:“既然都不想要那套房子了,那就不要了吧?!?
不过,那年冬天,父亲还是回了一趟莫家村。现在看来,他是回家埋藏棺材,担心不再翻修的老房子某天倒塌,砸坏了堂屋里的两口棺材。
“爸以前说的老了,是不是指去世这个意思?”
“现在想起来,应该是?!蔽宜?,“不过,我们都误以为他真的要回莫家村生活?!?
一段长久的沉默。
转过山头,经过一段坡地,公路边有一道黑黢黢的口子。顺着这道口往下望,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。从这里下山,差不多还有一公里路就能到家。我把车停在路边的一块空地,从后备箱里拿出水、食物,电筒和帐篷,领着妹妹朝山下走去。这条路,我和妹妹走过千万遍,仿佛从小到大都是我领着她走。以前,我总是高昂着头拉着她往前冲,现在却双腿颤抖,不知如何下脚。小路原本就窄,加上长期无人走动,杂乱的荒草完全遮盖了我们的回家之路。四下一片漆黑,电筒的光亮微弱得实在看不清路面。如果不是凭着记忆,我们真的无法回到曾经居住的家。我小心翼翼地在前面开路,妹妹拽着我的胳膊跟在后面。我们深一脚浅一脚,随时都可能掉下山去。我清楚地记得,这条小路的右边是一个十多米高的悬崖。
二十分钟后,我和妹妹终于走进院子。我们在门前呆愣了半天,仿佛怀疑是否走错了门。
当我抹去脸上的灰尘,拂去头上的蜘蛛网,抖掉衣服上的野草籽,站在寂静的小院里时,失落蜂拥而来。现在才晚上八点,这个时刻的莫家村应该是灯火通明犬吠不停。但是,我们一路下山的过程中,竟然没有听见一声狗叫。在我的记忆中,莫家村家家户户都会养一条狗,用来看家护院。难道现在的莫家村一个人都没有了?这个疑问让我内心凄凉。
“我真不明白,爸为什么非要把自己葬在莫家村?!泵妹盟?,“你看,整个村子里连个人影儿都没有?!?
“这是他们这一辈人的传统思想?!蔽蚁肓讼胨?,“落叶归根?!?
“子孙后代上坟祭祖都不方便?!?
“不过是二百多公里路,没有你想的那么麻烦?!?
妹妹没吱声。
整个村子黑灯瞎火,不知道能去谁家借宿。家里久未住人,也无法开门入住。从蜀城出发时,我甚至连这套老房子的钥匙都没带。反正母亲说棺材埋在菜园子里,进不进屋都无所谓。这个夜晚,我和妹妹注定无眠。沉默半晌,我们把搭帐篷打开,平铺在地上。除了坐在院子里等待天亮,我们没有别的办法。
初秋时分,莫家村的夜有点凉,饥饿的蚊子狂乱地飞舞。不知道从哪年哪月开始,院子里的青石板缝隙间也长出杂草。我躺在院子里双眼微闭,仿佛置身于辽阔的旷野。清冷的风从远处吹来,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气息。各种各样的虫鸣从草丛间、黑暗里传来,谱出动人的乐章。一轮半月挂在天空,房顶、树梢和荒草上都洒满淡淡的月色。偶尔,一只孤鸟飞过夜空,叫声慢慢消融于夜色。妹妹坐在旁边,呆愣着,沉默着。
我问: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妹妹说:“我想起小时候了,我们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的情形?!?
我说:“大多数时间,是夏天?!?
妹妹说:“妈妈摇着蒲扇,为我们驱赶蚊子?!?
我说:“爸爸总是不在家?!?
妹妹说:“今天晚上,他回来了?!?
我一时语塞,悲伤在心里蠕动。
妹妹的话击中我的心房,万千感慨一次次冲破喉咙,但在嘴里转一圈又咽了下去。父亲埋藏棺材的菜园子,离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大约五十米。他的肉体还躺在蜀城冰冷的太平间,我却感到他的灵魂已经回到莫家村。微风是他的呼吸,虫鸣是他的低语,每一丝夜色都带着他的体温,洋溢在天地之间。此刻,他与我们在一起,在秋夜里守护着疲惫的子女、残破的房屋、荒芜的院子,以及远去的时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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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日,天还未完全亮我便走进莫家村的田野,在纵横交错的田埂和地边踱着步子。稀薄的晨雾在树梢间飘荡,勾勒出世外桃源的气象。这不过是大自然的障眼法,一切美好都是假象。当太阳从山头探出后,放眼望去整个村子一片荒芜,肥沃的土地上杂草丛生,黑黝黝的山壁被树木覆盖。我像个鲁莽而愚蠢的闯入者,在一片不再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寻找旧日的记忆。
不知不觉间,我来到一座低矮的房前,蓦然想起这是堂叔的家。如果我没记错,堂叔比父亲大两岁,一样的精瘦。十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,不知道是否健在。我透过虚掩的门,看见院子里有两只早起的母鸡在闲散地觅食。我推开门,喊了一声:“叔?!?
无人应答。其中一只母鸡抬头望了我一眼,又“咯咯”地走开。
我走进院子,转了一圈,依然没有发现堂叔,悻悻然转身而去。我刚走出院门,远处的麦地里传来一个声音:“你是哪个?”
这是我重返莫家村后看到的第一块麦地,褐色的泥土里稀稀拉拉地点缀着麦苗,仿佛是一群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姑娘。堂叔弯着身子站在地边,头微微地抬起。他握着一把镰刀,旁边背篓里装着从麦地里割除的野草。这种草最受鹅的欢迎。堂叔揉了揉眼睛,依然没有认出我。我朝他走去,递了一支烟:“我是大胜?!?
“大胜呀?!彼肿抛?,露出焦黄的牙齿,“你怎么回来啦?”
“我爸走了,准备回来下葬?!?
“他走啦?怎么走的呀?”
“肺癌?!?
“城里的条件好,应该好好治?!?
“在最好的医院治疗,但这病看不好?!?
堂叔皱着眉头,一脸疑云。他问:“你在城里没有给他买墓地?”
“我给他买了一块最好的墓地,可是他偏要回来?!蔽宜?,“临终前,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把他葬在莫家村?!?
堂叔很吃惊,不懂父亲为何非要回到莫家村。得知父亲六年前就把棺材埋在菜园子里时,他更是哭笑不得。堂叔告诉我现在村里几乎没人,这些年陆续辞世的老人都随着儿女葬在城市,逢年过节祭奠也方便。留在村里的坟头,好多年都没有亲人回来打理,你看哪家哪户的祖坟不是长满了草。他叹息道:“现在的人哦,不但忘了是喝哪里的水长大的,而且连老祖宗都不认识了?!?
短暂的交谈中,我得知堂叔是莫家村唯一留守的人,他的儿女均在外务工,孙辈都随子女在外上学。他就像一个没落的岛主,孤独、无望和倔强地守候着这个孤岛。从堂叔身上,我看见了父亲的影子。
“我是莫家村的一条老狗?!碧檬逅?,“就算人走光了,我还得把村子守住?!?
我一声苦笑。然后,我说:“我借用你的锄头,把棺材挖出来?!?
堂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慢悠悠地说:“最好不挖出来,不吉利?!?
“现在来不及重新做了?!?
“是来不及了?!?
“那怎么办呢?”
“到镇上买一口吧?!?
我怔住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给妹妹打电话,此刻她正在院子里打盹。一宿未眠,她有些困。听我说后,她立即跑过来。我们仨惆怅地站着,拿不定主意。一支烟抽完后,我果断决定,遵照父亲的遗愿。在不知所措的几分钟时间里,我内心里总是回想着母亲说的那句话:“你爸临终有话交代给你,他想回莫家村?!?
“既然爸爸想回来,就满足他的心愿吧?!蔽宜?,“他千辛万苦把棺材?;さ谜饷春?,也一定希望百年之后就用这口棺材?!?
堂叔和妹妹沉默着,他们没有反对我的想法。
我们没有吃早饭,从堂叔家拿着锄头、镰刀和箩筐径直来到菜园子。堂叔放下农活过来帮忙,他想帮助堂兄完成最后的愿望。菜园子里早已没有菜,只有那颗一尺粗的橘子树无拘无束地生长,蓬乱的枝桠上挂满红彤彤的小灯笼。童年时,每年秋天我和妹妹都会拿着竹竿,流着口水捅那些成熟的橘子。伫立在菜园子里,我陷入长久的沉思。父亲临终前只说把棺材埋在菜园子里,并没有说具体在什么方位。不过,直觉告诉我,棺材就在橘子树下。
我抡起锄头,一锄一锄挖下去,湿润的泥土一轮轮翻滚。我忐忑不安,毫无农民锄地播种的喜悦,反而每一次用力都会感觉心脏在沉沉地下坠。挖得越深,我越是胆战心惊,担心用力太猛损毁棺材。十分钟后,橘子树的周围已经耸立着高高的土堆。
“哥,你看?!泵妹靡簧饨?,惊得我把手扬在空中,锄头半天没有落下去。
我看见一层厚厚的塑料袋出现在眼前,便明白下面埋着的就是父亲心心念念的棺材。我把锄头丢在一边,蹲下来用双手刨着泥土。短暂的错愕后,妹妹用镰刀代替锄头,把泥土一块一块地切开。我和堂叔把土块装进箩筐里,一筐一筐地抬到十米开外的地方。
半个小时后,我们终于发现了并排放着的两口棺材。
棺材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塑料袋,上面写着过磷酸钙、磷酸二氢铵、磷酸二氢钾、硫酸铵等字样。这是农民种庄稼用过的肥料袋。我们屏住呼吸,一层一层地揭开这些袋子。我以为马上就能看见棺材,结果肥料袋下面还有质地优良的塑料膜。父亲为了更好地?;す撞?,特地购买塑料膜进行了封装,两口棺材严严实实地装在由塑料膜制作而成的大袋子里。最外面的废旧肥料袋,不过是他为了保险起见额外添加的?;ご胧?。
我一屁股坐在松软的泥土上,想象着六年前父亲回家的情形。他独自一人在镇上购买塑料膜,拿出久不使用的锄头,在菜园子里挖好土坑,从堂屋里拖出棺材,小心翼翼地封装,然后一锄一锄地填埋。这样的事情他应该不想被别人知道,所以在晚上完成。我猜想那是个月色如水的夜晚,村子里荡着凛冽的寒风,天空中月明星稀,父亲佝偻着身子,吃力而坚定地忙着。我不知道他哪来的勇气和力量,我不知道他内心有着怎样的思绪。但我能想到,那天晚上他一定累坏了,一次次靠在橘子树下歇息,惆怅地看着自己的影子发呆。
泪水在我的眼眶慢慢沉积,终究没有忍住,决堤而下。
我给母亲打电话,告诉她父亲的棺材已经找到。母亲声音倦怠,“嗯”了一声,不再多说。站在莫家村的菜园子里,我隐约感觉到母亲的哭泣,想象着泪水在她布满褶子的脸上忧伤地滑落。
挂断电话,我们开始检查棺材是否腐朽。撕开塑料膜,两口黑得发亮的棺材呈现在眼前,上面的二十四孝图案清晰可见。我的记忆一下回到十九年前,也许是二十年前。那年夏天,我总是看见妈妈把一大堆松树木板放在院子里晒。腊月,父亲请了一个做棺材的师傅,精心制作了这两口棺材。整个过程,父亲成为严格的监工,每一个环节都一丝不苟。
棺材盖子揭开后,里面除了木榫头之外,还有一个巴掌大的塑料包裹。我拿起来摊在手里,一层一层地打开,里面是两张泛黄的信纸,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文字。我对这隽秀的钢笔字如此熟悉。父亲在外务工那些年,我差不多每两个月都会读到一封他的书信。
这不是一封信。没有抬头,没有结尾。父亲只是用文字把内心的想法记录下来,像是说给每一个亲人,又像是说给他自己。我一字一句读完,把它交给妹妹。她双手颤抖地接过,还没读便哭了出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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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知道那一天到来时,我是否还能意识清醒地把内心的想法告诉你们,所以我把它写在这张纸上,希望你们打开棺材盖子后,这两张纸还保存完好,上面的字还看得清。当你们读完后,就会明白我为什么离世后想回莫家村。
的确,很多从莫家村走出去的人,都觉得巴掌这么大一个地方,没什么值得留恋。但是,我喜欢这个村子,没有因为封闭和落后而嫌弃它。我去过很多城市,见过很多高耸的大楼、宽阔的大街和闪烁的霓虹灯??墒?,无论走到哪里,我都没有忘记这个大山深处的村子。这些年里,每当我在蜀城的大街小巷行走时,脑子里总是想着莫家村的田埂和地边,遗憾的是我闻不到泥土味,看不见葱茏生长的麦苗和稻谷,听不到鸡鸭的欢叫,感受不到呼呼的山风。
对我来说,城市就是一个到处都是出口又永远走不出的迷宫。在蜀城生活这几年,我特别害怕走出小区,即便出去也在附近转悠,担心迷路。生前都要迷路,死后又怎么办?我知道孩子们会给我买好的墓地,把我放在清幽的地方。但是,我不想把灵魂丢在一个陌生的地方。
最近几年,我隔几天就会在夜里听见一个模糊的声音从远方飘来。我竖起耳朵倾听,那个声音仿佛来自莫家村,它以特别的方式呼唤着我。后来,我终于明白自己始终离不开这片故土,这里有我熟悉的一切。从二十多岁开始,我就在外漂泊,没有照顾好妻儿和父母,甚至两位老人去世时都不在身边?;钭诺氖焙?,我在城里陪孩子孙子。那么,死去后我打算回到莫家村,用更多时间陪伴父母。只有回到莫家村,我的灵魂才会得以安宁。
我知道自己埋藏棺材的行为有些可笑,我知道自己执意回莫家村的想法难以理解,你们就当是一个老人在脑子糊涂后干的傻事吧。请你们读完这些文字后,把我葬在我父母身边。没事的时候,我会与他们说说话。我会告诉他们,我的儿子女儿事业有成、家庭幸福;我会告诉他们,我的孙子孙女乖巧可爱、聪明伶俐。
这样,我这辈子就没有遗憾。
5
爷爷有三个孩子,前面两个是女儿,我父亲排行老三。爷爷是个知识分子,曾在鱼镇教书育人十几年。后来,因家庭成分问题,爷爷失去工作。父亲的学业就此中断,跟着爷爷务农,在田间地头劳作。我以前听爷爷说过,父亲天生就是个能干人,即便种田种地都是不一般的农民。
父亲务农的时间不长,大约五六年。后来,他承继父业,在莫家村小学教书,成了一名民办教师。莫家村很穷,好多老师不愿来,父亲独挑大梁,最多时一人负责三个年级。十年时间,父亲教出了很多学生。很多人告诉我,父亲是个严师,讲台上总是放着一把长长的戒尺。但是,他不轻易拿起那把戒尺。我曾渴望在父亲的班级读书,聆听他的谆谆教诲,遗憾的是没有机会。
二十八岁时,父亲告别讲台,跟着我的大姑父远赴甘肃务工。那时候,我才四岁。在甘肃那些年,父亲成了一名木工。两三年时间里,他学精了全套手艺,并在遥远的西北之地走乡串户。我关于异乡最早的启蒙,完全来自父亲的讲述。每年春节回家,他都给我带回好多遥远的故事。当然,父亲带回来的不仅仅是故事,还有大把钞票。几十年前,我们家是莫家村第一个万元户。那幢二层楼房,亦是凋敝小村的标志性建筑。
房子修好没几年,我便开始异地求学。先是到鱼镇,中学六年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回家;后来在蜀城读大学,回家时间越渐减少,其中有两个暑假因为社会实践而没有回去;再后来,我在蜀城定居,只在春节回家待几天。直至最后,我把年迈的父母接到蜀城,故乡的老屋便成为存放记忆的容器。
如果说我的成长经历主要体现在与故乡老屋之间的距离不断增加,那么父亲与他亲手修建的房子始终保持着距离。从甘肃到湖北,从湖北到重庆,再转战上海、广州,父亲很少在家落脚。正月出门,腊月回家。对父亲来说,他乡是故乡,故乡是他乡。
父亲三十八岁那年,我奶奶去世。当时,他远在湖北。那时候通讯不畅,接到电报返家后,奶奶已经双眼紧闭不再醒来。父亲沉默着,挑选一块向阳之地把老人安葬。父亲四十四岁那年,我爷爷猝然离世。父亲接到电话,嚎啕大哭:“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就走了?为什么你们都不等我回来就走了?”父亲带着悲怆,踉跄着回到莫家村,把爷爷葬在奶奶旁边。
或许是爷爷奶奶去世他都不在身边,又或许是我和妹妹都在蜀城定居,父亲在五十五岁到五十其岁这三年里很少回莫家村,甚至难以提起那套房子。三年里,他继续辗转各地,母亲则跟着我生活。每年春节,他直接到蜀城与家人团聚。我们无数次规劝他,年龄这么大了,用不着到外面干活儿。每一次,父亲都先是一笑,然后沉默着。过完春节,他继续在他乡奔忙。
五十八岁那年,父亲结束了走南闯北的生涯,带着母亲回到莫家村。在他的操持下,荒废已久的小楼重新焕发生机,荒芜多年的土地重新开始春种秋收。父亲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在贫瘠的土地上做一个充实而快乐的农民,就像回到二十来岁的光景。不过,这样的日子不长。两年之后,父亲拗不过我和妹妹,来到偌大的蜀城。
十二年光景,弹指一挥间。
七十二岁时,父亲第二次因肺癌住进医院。在蜀城最好的医院里,他的心跳和呼吸缓慢停止,独自去了另一个世界。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对执手半生的人说,他想回到莫家村。但是,父亲只是说想回莫家村,并没有指明墓地选在什么地方。
九月二十二日,离父亲的生日还有六天。我们全家人带着父亲的骨灰,回到了莫家村。这天秋高气爽阳光明亮,每一片树叶每一株野草都散发出清香。我们把父亲葬在爷爷奶奶身边,爷爷的旁边是奶奶,奶奶的旁边是父亲。
父亲下葬后,我久久不愿离开。
我独自坐在父亲的坟前,注视着他的照片。从中午到下午,从下午到傍晚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残阳最终被温良的暮色融化。夜空深如大海,我发现每一颗星星都是父亲的眼睛。
(文/)
(编辑:卢琳)